高巧珍，王慧丽
（晋中学院 外语系，山西 晋中 030619）
奥尼尔早期航海剧的特点便是贯串始终的悲剧观。其悲剧意识既有灰暗家庭生活以及哥哥精神分裂对其造成的影响，同时也有奥尼尔对天主教救赎思想的反思与怀疑，特别是叔本华的权力意志的悲剧哲学与尼采的反传统哲学思想深刻地影响了奥尼尔的戏剧创作。[1]34海、雾、海岛等意象是奥尼尔早期戏剧中的象征性意象。海的意象不仅是故事的背景和情节发展的关键要素，同时也是传达作品主体思想的重要媒介。
（一）生平与海洋主题创作
尤金·奥尼尔（Eugene O” Neill，1888-1953）是美国著名的表现主义戏剧作家。他出生在一个演员家庭，父亲一辈子专演《基督山伯爵》。儿时的奥尼尔跟随父母辗转于美国各大城市的戏台与排练厅。演员们对戏剧的表演与争论成了奥尼尔日后创作的启蒙。在考入普林斯顿大学后的1907年，由于奥尼尔用啤酒瓶砸碎了威尔逊校长的窗户而被迫停学。在放弃复学后于1909年与凯思琳·詹金斯成婚。1910年，又在父亲的剧团担任助演，并在儿子出生后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成为一名水手。在回到纽约之后，也常常与码头附近的下层人物交往并成为终身的朋友。1912年，曾在酒店试图自杀的奥尼尔被朋友救下，许多朋友也成为他戏剧中的原型人物。同年由于身染肺结核，在疗养期间他阅读了大量戏剧与哲学著作，并对杰克·伦敦、吉卜林等人神秘不可知的大自然题材产生兴趣。[2]89奥尼尔早期（1912-1920）创作的戏剧与他的航海经历有关。《渴》《雾》《东航卡迪夫》《天边外》《安娜·克里斯蒂》等是奥尼尔早期重要的航海剧，以自然主义的手法表现了航海生活的艰辛。人与自然的斗争中，人终将无法摆脱大海，只有死亡与毁灭才能达到超越是其戏剧悲剧性的集中体现。[3]138诺曼德·柏林曾评论奥尼尔戏剧中 “最重要和最具有自然象征性的是大海本身”[4]55。大海成就了奥尼尔的水手生活，同时这段经历也成为其剧作的主题与背景。
（二）海洋的悲剧意象
早年奥尼尔认同尼采的 “上帝已死” 的说法，在抛弃宗教后曾出现过信仰危机。对人生感到困惑的奥尼尔开始在自然中寻找信仰的根源，在他看来大海是宇宙与上帝的化身，蕴藏着神秘力量。奥尼尔早期的航海剧本中描写人与大海的抗争，一出出悲剧表现了人类在面对自然时的渺小与无力。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只有悲剧效果才能引发人的恐惧与怜悯，也才能净化人的感情。[5]56奥尼尔接受了宿命论的观点，因此，他笔下的主人公多像希腊悲剧中的主人公一样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而成为大海的牺牲品。
奥尼尔的航海剧中大海除了扮演上帝对罪恶的人类进行审判，同时也象征着不可预知的命运。受神秘主义影响的他说：
“我一直敏锐地意识到生活背后有着一股力量——命运、上帝，我们原来的生物属性造成我们的现状。总之，不管如何称呼它，这力量终究是神秘的”[6]256。因此，奥尼尔戏剧中的主人公常常遭受命运捉弄，并无故牺牲在大海之中。奥尼尔的悲剧类型按照时期分为三类：早期自然主义气息的现实主义悲剧，中期表现主义的实验悲剧以及晚期直面人生的现实主义悲剧。[7]91
（一）上帝的化身
《渴》（1913）中的海难悲剧讲述了一位西印度混血水手与一名女舞者和一位绅士在一艘救生筏上濒临死亡的故事。戏剧开场气氛就令人紧张窒息， “闪着亮泽的热带海域上，一艘轮船的救生筏随着巨浪缓缓地颠簸”[8]27。上帝凝视着人间，人类的猜忌与诋毁会令他们走向毁灭。救生筏漂浮在凶险异常的大海中，头顶烈日高悬，海中鲨鱼四伏。女舞者与绅士怀疑水手藏起了饮用水，女舞者提出用项链交换饮用水，后提出以肉体交换，在被拒绝后发疯然后渴死在救生筏上。水手则希望用女舞者的血解渴。最后，水手和绅士为了争夺饮用水，经过一番激烈搏斗后坠海身亡，只留下舞者的象征背叛人类天性的钻石项链。救生筏上构成了一个由不同阶级、种族与性别形成的微观世界，表现了在极端状况下对金钱、美色的自私与贪婪。大海作为上帝的化身、公正的审判者，对自私的人类做出了最后的惩罚。
《鲸油》（1917）通过表现罪与罚的主题体现了大海作为上帝冷酷无情的一面。捕鲸船 “大西洋皇后号” 上的船长基尼是一个冷酷而意志坚定之人。出于强烈的自尊心，即使在水手和妻子的反对下，也要一意孤行地等待海面解冻前去捕鲸。基尼想要成为大海以及船只的主宰，但是欲求征服自然的疯狂想法只会遭到大海的无情惩罚。向大海深处进发的基尼的妻子最终崩溃发疯，预示对抗上帝的化身终将失败的悲剧。
（二）命运的象征
《雾》（1914）中的情节讲述了四个人物：诗人、商人、农妇和她死去的孩子在救生筏上求生的故事。诗人是个一心寻死的悲观主义者，他本想在船失事后一起沉入海底，但由于希望帮助船上的母女才没有放弃生命。当商人看到远处的船只想呼救时，诗人为避免船与冰山相撞制止了他。结局采用神秘主义的情节方式，死去的女婴向轮船传递了求救信号，人们获救而农妇已死。海上的雾象征着死亡的悲剧，雾挡住了救生艇的视线，模糊了生的曙光。雾的散去象征着生命的离去，诗人真正想救的农妇在雾消散后已经死亡。[9]129雾的聚散展现了神秘自然力量对人命运的安排。
《东航卡迪夫》（1914）是一部体现奥尼尔海洋生活的独幕剧。主人公扬克从小就憧憬着广阔无垠的大海，但是多年的海上生活也令他尝遍艰辛与苦涩。现实的生活打破了理想中的浪漫，他幻想着陆上生活的温馨，想回到自己的家乡实现温馨的家庭生活。就在他沉浸幻想时，不慎从几米高的值班处跌落并摔成重伤。即使在死亡的前一刻，他依然无法忘却故土的田园。命运令他永远无法逃离海洋，最后只能葬身海上。
《归途遥遥》（1917）讲述了一群水手出航前的酒吧狂欢。主人公奥尔森由于刚被老板解雇，就在他兴高采烈地向同伴讲述再也不用出航并准备回老家瑞典的计划时，他的喜悦被迫中断。坚持不喝酒的他被人以蒙汗药灌晕，不仅积蓄付之东流并且还被送到了一艘远洋船上，再次踏上了无边的大海。《归途遥遥》中的主人公即使回到陆地也无法逃脱命运的安排，悲剧的设置令神秘的自然力量有了更深刻的意义。
（三）灵魂的家园
《天外边》（1918）作为奥尼尔的成名作，描绘了具有探索精神的罗伯特和 “大地儿子” 安德鲁兄弟与邻家女露丝的故事。安德鲁认同自己的农民身份，喜爱耕作，而弟弟罗伯特在母亲眼里则是手不释卷不会农活的书呆子。本打算随舅舅一同出海远航的罗伯特在机缘巧合下与露丝恋爱，于是放弃闯荡的机会与露丝组成了家庭。同样爱着露丝的哥哥安德鲁不忍直面爱情的丧失，选择与舅舅远航。罗伯特不善农事，经营每况愈下，与露丝的婚姻开始出现裂痕。安德鲁也在闯荡之后，尝试投机粮食生意并且生意越做越好，露丝开始对自己轻率的决定产生怀疑，她醒悟自己需要的是庄稼汉而不是为了梦想而孱弱的罗伯特。悲剧在第三幕达到高潮，罗伯特的女儿夭折，他们一家需要靠变卖祖产过活，同时罗伯特也感染了肺病。安德鲁从外归来，没有带来事业成功的好消息，在绝望中罗伯特离开了人间。纯粹理想主义的罗伯特一直处于理想与现实的裂缝之间，他的幻想导致婚姻的失败。现实本就是命运对理想的无情捉弄。正如奥尼尔所说 “是什么把人推上悲剧之路无从解释，而生活本身也有着它自己神秘的决定论”[10]40。悲剧性冲击的缓和是以罗伯特的死而告终，在死亡中他得以从困住自己的农场解脱，奔向精神的大海。
《安娜·克里斯蒂》（1920）全剧也被神秘的浓雾所笼罩。主人公老克里斯来自奥尼尔水手生涯中遇到的生活困苦的克里斯，他时常咒骂大海是 “老魔鬼” 。大海既带给了他生活的希望，也毁灭了他的人生，他的父亲、兄弟与儿子都葬身于大海。大海也造成了克里斯家女性的悲剧，她们不得不独自面对余下的人生。老克里斯希望女儿安娜可以摆脱被大海控制的命运，在陆地上生活。事与愿违的是安娜与水手马特相恋，老克里斯出面阻止。在激烈的反抗中安娜说出在陆地上饱受欺辱、终于落入风尘的经历。老克里斯感到吃惊惶恐，但随即转入愤怒和咒骂，他知道这是自然安排的命运在与自己作对。全剧表现了人在与命运抗争时面对神秘自然的无助与弱小。戏剧末尾老克里斯与马特一同去往南非开普敦。当人准备与命运妥协时，命运却从未远离人们，雾始终围绕在主人公身边 “你看不出究竟你是往哪里去，完全看不出。只有那个老魔鬼，海——只有它知道”[11]78。老克里斯想要摆脱的是实存的、现实的大海，而女儿安娜奔向的则是精神的大海。大海既是生活本身，也是灵魂的安息处。
（一）荒诞的现代生活
第一次工业革命后的英国率先成为引领世界的先进国家，纺织、化工、军工、金融等事业迅速发展。伴随着工业化的进程，大量农村人口涌入城市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奋斗。消费主义与现代生活改变着人们的精神状态。科学技术的进步令人们对未来的发展充满信心甚至觉得自己有了彻底征服自然的可能。但是与此同时，物质文明的快速发展加速了人类精神的异化，幸福过后是精神缺失带来的焦虑。
奥尼尔看破了以物质为核心的美国价值体系，认为盲目地追求物质必然导致自身的毁灭。他认为物质主义后果 “将是一个多大、多么具有讽刺意义的，百分之百的美国悲剧”[6]230。海与陆常常作为背景或主题出现在奥尼尔早期的航海剧中。陆地代表物质主义的生活方式，而大海则是象征精神的自由。《安娜·克里斯蒂》中的老克里斯想要脱离原始的海洋生活，但是命运还是令其女儿安娜下定决心摆脱饱受折磨的陆地生活。大海虽然会吞噬生命，但是其原始的野性与广阔的空间也赋予了人无限的自由。《天边外》中的男主人公罗伯特本有一颗向往自由的心，但是被束缚在农庄后自己的生命也随之枯萎。
物质文明的快速发展造成现代人的异化，创造物质文明的人类，反而成为物质的奴隶，机械化的深入加速了人的物化。面对日益组织化与碎片化的奴隶般的现代生活，奥尼尔放弃现实主义对生活的表面性描绘，而是深入人的灵魂表现人的潜意识中的分裂与痛苦。占据传统信仰中心的 “上帝” 已死，新的价值被接受前人们无所适从。没有归属感的人们正如《渴》中在救生筏上孤立等待救援的水手、女舞者与绅士，淡水象征的正是人类得以生存下去的共同的价值。《雾》中的海上之物象征着阻碍人们沟通与认识的障碍，只有雾散了才能真正地看清彼此，共同前行。
（二）现代性悲剧观
奥尼尔航海戏剧不仅反映了物质主义价值对个体的异化，也通过与大海有关的意象表现了作者逃离现代文明而获得自由的渴望。奥尼尔基于对航海生活以及美国社会的观察体验，用戏剧的形式表现了对资本主义下人类精神危机的深刻关切。神秘无边的大海是支撑人类生活的根源性力量，海的意象是人类命运的背景也是出发点，他在继承希腊悲剧的基础上完成了现代性悲剧观的建立。奥尼尔戏剧的力量不在于为人类生存提供现成的答案，而是引起人类对自身命运的深刻反思。
奥尼尔早期航海剧中的人类生活都隐含着超越理性的神秘力量。世界是无法认知的神秘空间，人在与命运抗争的过程中无法摆脱欲望、命运的捉弄，卑微与渺小才是人的存在形式。奥尼尔剧作所具有的神秘主义悲剧气息则与其漂泊的生活与家庭所经历的悲剧有关。他的戏剧与现实生活相联系，戏剧所展现的就是现实的生活，在他看来 “在我看来戏剧是生活——生活的实质和对生活的解释” 。[6]234所以，奥尼尔的创作本身就是其自身生活的原始记录，他的悲剧不仅指向生活经历也指向控制和影响人类的 “神秘力量” 。
早期航海剧中的神秘力量展现得还比较朴实简单。大海作为凌驾于人理性之上的形象化形象，承担着支配与惩罚的上帝的角色。《渴》《雾》《鲸油》等独幕剧中大海是一个无情冷酷的审判者。犯错后要付出代价是上帝对犯错人类所作出的惩罚。《安娜·克里斯蒂》《东航卡迪夫》以及《归途遥遥》中对于掌控人类的神秘力量有了更为清晰的刻画。主人公不再是简单地在与大海进行抗争后悲剧性死去，老克里斯面对大海的无情捉弄只能借酒消愁、甘心认命。杨克与奥尔森本以为可以远离大海，但最终还是无法逃脱海上生活。
奥尼尔继承了古希腊悲剧中净化人类心灵的创作理念，同时他实践着进入人灵魂、展现人内心的表现主义式现代悲剧。奥尼尔对神秘力量的探索经历了由外到内的过程，从早期的上帝的化身，到希腊悲剧中不可预测的命运。中后期由于精神分析理论的发展，他认为人的潜意识与未知的本能与冲动才是悲剧性的根源。总而言之，现代人的悲剧也是由自身的缺陷所导致，人与命运的抗争注定会引来悲剧的结局。
（三）痛苦的终极意义
奥尼尔继承古希腊悲剧观以自然描写对于人的行为及命运的影响，同时也受现代心理学的影响从潜意识观念出发丰富了戏剧人物的内心表现。对奥尼尔而言，人的悲剧性早已注定，他的作品都在反映人自身以及与外物所进行的失败性斗争。奥尼尔戏剧中的人物因为理想与欲望得不到满足而痛苦，生而痛苦笼罩在他的作品之中。
在叔本华看来，人的行为遵循的是动机律而非因果律，而动机的驱动力便是意志。[12]582意志支配下的个体得不到满足的时候便会痛苦。生而痛苦的思想不仅影响了叔本华的哲学，也影响了奥尼尔的戏剧创作。叔本华认为快乐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幻影，是人在实现理想过程中的短暂的补偿，痛苦才是生命的本质。奥尼尔也受到叔本华的影响，但是其悲观也存有希望，因为生命的意志不仅包含毁灭的因素，同时也是创造性的力量，这是奥尼尔悲观思想的超越之处。
奥尼尔的早期航海剧中更多的是对悲观主人公的关切与同情。在《安娜·克里斯蒂》中，老克里斯的女儿安娜在父亲的安排下想要脱离大海，但是在陆地上受尽屈辱的她最终还是脱离了所谓现代性生活重新回到了大海的怀抱。大海成为安娜灵魂走向新生的标志。《天边外》中理想主义者罗伯特梦想着大海，但其身体却被束缚在农庄与琐碎的农场经营之中。罗伯特的死亡是他对抗命运失败的结果，但死亡也令他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奥尼尔早期航海剧中的主人公都有着自己所渴望的东西，他们或是为了生存或是为了生活，在虚构的理想与自我的现实中，人的精神被分裂。在追求梦想的过程中，他们自身被折磨、被解体，抚慰他们并让他们获得宁静的只有无边的大海。
奥尼尔悲剧性的航海戏剧是其颠沛流离的童年以及成年后枯燥艰难的水手生活的艺术呈现。他的早期航海中的大海是玩弄人的上帝的化身，同时也是掌控人类命运的神秘力量和人的精神归宿。海和陆的对立隐喻对现代文明的怀疑和反思。奥尼尔从大海中寻找传统中的命运观，在修改之后做了现代性的诠释。早期奥尼尔戏剧中充满着对命运的痛苦与悲观体验，海洋同时也赋予人奋斗与创造的价值意义。因此，海洋的多重意象不仅象征着对物质主义的质疑和对自然自由的向往，也是人类在抗争命运时心理展示的背景，更是对在理想与现实间苦苦挣扎的人类的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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