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

我一眼就认出了那块石头,那个黑褐色的沧桑古朴的石头。

在这个叫作奇石园的众多展品当中,它混在了一大堆的奇石中。当我从它的身边走过的时候,我认出了它是一块泰山石。

我立刻以泰山为圆点,用想象的圆规画出直径200公里的圆圈,得出了泰山与泉庄的距离,一个被人渐渐遗忘的名字随之从脑海里跳了出来:泰沂山脉。

从山东的地形图上很容易发现,中部有一條弧形的山脉,将山东省大致划分为南北两部分。这条自西向东隆起的山脉分别为泰山、鲁山、沂山、蒙山、尼山,这些具有连续性的山系我们可以将之合称为“泰沂山脉”。当红色成为沂蒙山的人文标志色彩时,人们往往忽视了它的地理学上的特征。

沂蒙山号称72崮,而实际上,沂蒙山大大小小的崮足足有数百个之多。在以泰山为圆点的200公里范围内,比如济南市的崮山、枣庄市的抱犊崮,都有这些形状独特的“方形山地貌”。它们诞生于五亿年前的寒武纪,直到4000万年前的喜马拉雅山造山运动,沂蒙山随着泰山一起沉落于海水中,又一起昂首于天空中,它们其实是同根同源的兄弟。

那些久远的石头,是地球的骨骼,它们的存在,远远早于地球上的一切生物,它们随着地球的演变而存在,它们构成地球。在没有新的证据出现之前,我们可以确定地说,地球上人类的产生不过只有200——300万年的时间,而有记载的历史更短,甚至只有一万年。

“崮在地理上指的是一种造型独特的山峰,属于地貌形态中的桌形山或方形山,这种山峰的特点是顶部平展开阔,周围是如同刀削的垂直峭壁,峭壁下面坡度由陡到缓,就像给大山戴上一顶平顶帽,当地人称之为崮。这种地貌形成于距今约5亿年前,是由于地壳垂直错动,又经过几百万年的风化侵蚀,逐步演变形成的。”

虽然崮的形成很早,可是关于崮的命名时间则非常短暂,2007年,地质学家才将这种奇异的地貌现象命名为“岱崮地貌”——因为站在两座名为南崮和北崮的山顶上,就可以远远地眺望到泰山,而泰山简称为岱。

人类对命名似乎有着一种不可抑制的强迫症,他们总是要给不同的大山与河流加以命名,远处的有抱犊崮、崮山、泰山、大汶河,而近处的有孟良崮、岱崮、锥子崮、透明崮等。

与人类喜欢命名的强迫症不同,大自然从未给自己命名过,不管是那些挺拔的山峰料峭的悬崖,还是那些山涧涌出的泉水、河流,它们只要安静地待在那里就可以了,而它们的样子,就是一切事物原本存在的样子。

比如那个因为泉水四溢,被唤作泉庄的小镇。

正像我们提到的那样,泰山石是由片麻岩、花岗岩构成的,而位于沂蒙山区的沂水泉庄镇看到的石头却另有特点,它们是由石灰岩组成的,这和我认识的泰山石不一样。也难怪我从泉庄镇众多的奇石中,只发现了少数几块泰山石。

即使是一起从海里升起,巍然屹立的泰山和绵延几百里的沂蒙山,还是有着各自不同的地质结构。而正是这样的不同,才造就了大自然的丰富多彩与气象万千。它们相同的地方就在于它们指向同一个时间,那是我们的起点。其中最不相同的,当然就是相貌各异的“崮”了。

在沂蒙山所有的崮中,纪王崮无疑是一个奇特的存在,它的奇特之处,当然是与人分不开的,或者正是因为人的存在,这座叫作纪王崮的方形山,才有了一场与众不同的际遇。

好奇心是人类独有的心理现象。而神秘莫测的神秘感,更能吸引人们前往。

2007年前后,泰安市旅游协会、“中华泰山旅游网”策划了一场“最具特色的泰山周边景点”的评选活动,以泰山为中心,辐射泰山周边济南、淄博、临沂等五个地市的众多景点。作为文案总策划师,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听说了一座建立在山顶之上不知来历的城池,被人们称为“天上王城”,地点就在山东省沂水县泉庄镇的纪王崮上。

海拔577米高的纪王崮,号称是“千古独秀”“天下第一崮”。能够得到“第一”的名号,绝对不单单因为它的海拔高度,一定还有其他让人信服的东西。比如号称“五岳独尊”的泰山,就是因为具有不可替代的人文气息,虽然高度在五岳之中排名第三,却依然被理所当然地称为“天下第一山”。

关于纪王崮的传说几千年来一直流传不断。最早被人们叫作“西大王崮”,那些坚固的巨石城堡、由塔子门、凳子门、雁愁门、坷垃门、走马门、朝阳门六道山门构筑的防御系统形成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深深的旗杆窝、奇诡的藏兵洞,无一不在支持这样的传说。这是某个大王的城堡;
而周边山村的名字,也似乎对此加以佐证:屯兵、粮草、养马……文字的痕迹里面包含着曾经的过往信息。

后来的故事大家早就耳熟能详了。“天上王城”景区为了开挖一个蓄水池,调来了挖掘机,一下子挖出带着青绿铜锈的青铜器,可以说一挖惊天下!2012年2月在考古人员的抢救性挖掘下,一大批震惊考古界的文物出土了,墓中有大量的青铜器、乐器、玉器,还有祭天祭地的玉璧、玉琮,仅青铜鼎就足足有七个。《周礼》记载,天子九鼎,诸侯七鼎,这意味着墓主人起码是一个诸侯国王或者王妻。千年的传说终于得到了佐证——原来这里真是一个“王城”。

那么,纪王崮春秋大墓里到底埋的是谁?没有墓志铭,没有主人的印章;
青铜器上不多的铭文也没有记录清楚他是谁。殉葬的一对男女、一个孩童和一条狗的尸骨历历在目,唯独墓主人尸骨无存。棺椁内除了大量的朱砂之外,空无一人。

既然时间磨平了一切,那么就让想象力登场。一场2600年前的故事在我的叙述里缓缓展开……

如果没有纪国的亡国,西大崮或者还只能叫作西大崮。人的出现,改变了石头的称谓。既然是历史的选择,那么就让我们拨开时间上的尘埃,窥见历史的真相。

周时的诸侯国有四十余个,除了齐、鲁、莒国之外,纪国是其中位列第四的存在。当时渐渐强大的齐国国都临淄,距离纪国的酅邑很近。虎视眈眈之下的纪国成为齐国扩张的猎物。在万般无奈之下,纪侯为了“先祀不废,社稷有奉”,让他的弟弟带着酅邑成为了齐国的附庸,总算对祖宗社稷有了个交代。而他自己和成千上万的臣民则“大去其国”,走上了一条永不回头的逃亡之路。《春秋》里用到了“大去”两字,千百年来一直引起人们的争论,是逃亡了,还是灭亡了?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两个字传递出了纪国人丧失故土时的悲壮、决绝与无奈。

这是公元前690年,距今已经2600多年了。大批的纪国人最终去了哪里,擅长用文字记载历史的史书里却没有丝毫踪迹。

研究专家根据后来以国为姓的纪姓分布,大致推导出当年纪国臣民的流浪线路:他们沿着弥河向南行进,从日照沿海逐步到了江苏、浙江、福建、广东、台湾,尤其是潮汕地区,纪姓人特别集中,成为大部分流亡者的归宿。

还有一部分人不愿意離开故土,他们跟随自己的亡国国君来到了纪国的最南端,找到了这座荒无人烟的高山——西大崮,修建城堡,休养生息,以图东山再起。

这里地势险恶,易守难攻,是三国交界处,站在崮顶可以远眺鲁国、齐国、莒国。从公元前690年到公元前600年,整整90年的时间,纪国国君和他的子民在这里坚守了三代。然而,最终还是被齐国灭掉。

时间是如此残酷,在漫长的日子里,即使贵如诸侯国君,也不能避免被抹杀干净的命运。纵然不朽的青铜、玉器和车马留了下来,但是除了传说之外,被列为中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纪王崮古墓群,成为他们留给世人最后的谜。

有人说挖掘出来的一号古墓棺椁里面根本就没有埋人进去,而只是他的衣冠;
也有人说朱砂涂在尸体上是可以防腐的,谁知朱砂遇水后变潮,反而加速了尸体的腐蚀,时间一久,竟然把一切都腐蚀掉了!

我倒宁愿相信是后者的缘故——毕竟,他的骨肉留在了纪国的土地之中,虽然化为了尘埃,但终究还是实现了与故国山河同在的夙愿。

一位本地人,向我们讲述了纪王崮建设过程中发生的一个故事。当年他们开着拖拉机沿着崎岖的山路往山上运送物资,快要到崮顶时有一个急转弯,负重的拖拉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爬上不去了,沿着陡峭的山路倒着滑下来,下面就是万丈悬崖,滑到转弯处被一株古松拦腰挡住,车侧翻了,从车厢里爬出来的人却安然无恙。种种机遇让淳朴的村民认为,这是千百年以来大王仍在佑护着他的故国乡民……

早在半个世纪之前,我与沂蒙山就有了难以割舍的关系。可以说,这里掩藏着我的童年、少年和青春期的隐秘。

我四岁的时候,跟随父亲从遥远的湖南回到了故乡山东,进入到了沂蒙山腹地。那个时代,大山里面分布着许多兵工厂,有造枪的,有造弹的,还有做瞄准镜的。为了应对可能到来的第三次世界大战,这些兵工厂严格按照“山、散、洞”的原则分布在800里沂蒙山中。高高耸立的大山,内部也许已被掏空了,里面有长长的山洞,有钢铁机器,里面隐藏着万千名兵工战士,以及他们火热的青春。

我辗转在好几个兵工厂,读完了小学、初中和高中,16岁那年,以接班人的姿态进入到了工厂,成为一名最年轻的兵工人。我的工作是为“六九式40毫米火箭筒”制造配套的远红外瞄准镜。这些武器出口到国外换回了大量的外汇,听说武器辗转到了被战火烧红的战场……

十二年后我告别了兵工厂,走出大山开始了以文为生的自由生活。如果说有人投笔从戎,那我,应该算作是一名逆行者。

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在欧洲东部冰雪覆盖的地球上,一场战争正在悄然打响。一切都仿佛是历史的重演,就好像上个世纪的1941年代,茨威格在他的《昨日的世界》写到的那样:“那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上午,我默默地从收音机旁走开,收音机里传来了一条在数百年里都不会被湮没的消息。这条消息肯定会全面改变我们这个世界,改变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在默默聆听这条消息的那些人中间,将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这条消息对我们大家来说,是悲哀和不幸,绝望和危险,也许若干年后,这条消息还会具备另外的意义。战争又降临了,比以前发生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场战争都来得可怕,范围更广泛。一个时代结束了,一个新时代又开始了。”

进入21世纪的人们,在经历了三年的新冠疫情肆虐之后,又迎来了战争。只不过我们这次不是通过收音机,而是通过无所不在的互联网,在战争打响的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战争的消息。

“战争是迫使敌人服从我们意志的一种暴力行为。战争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战争是政治交往的一部分,政治是目的,战争是手段。政治不仅引起战争,而且支配战争,因而政治的性质决定战争的性质。”军事思想家克劳塞维茨在他的《战争论》喋喋不休地说着。

生存、掠夺、抗争、死亡……几千年来,人类仿佛拿着同一个剧本在上演战争与和平的人间大剧。没有人可以阻止命运的到来。

地球的东方是中国,而中国的东方,有一座崛起的大山。从3000万年前,泰山随着喜马拉雅山造山运动崛起之后,它一直都是中国东部最高的一座大山。这块地球上巨大的石头,在人类文明早期的大山崇拜中被赋予了种种神话色彩,成为中国文化里的一个隐喻:“稳如泰山”“安如泰山”,它成为人们在现实里的一个寄托。由于它的稳定,人们期望能够从这里获得远离动荡、苦难和战争的能力,从而过上平静安详的生活。

公元2022年的春分,我坐在泰山下,捧读一本儿童诗集,这是一个八岁男孩写的诗:

枪是人养的野兽

很适合来杀人

死在枪口下的人不计其数

借用世界枪王的一句话

“枪是无罪的

有罪的是扣动扳机的人”

一个孩童的思想绝不会比一个政治家更深刻,但是孩子却拥有着政治家所不具备的人类本初的良善与纯粹。

我看向泰山,看向遥远的天边,时间仿佛静止一般,宁静而又安详……恰如人们心中的那个梦想。

夏海涛 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超现实的雪》《水时光》《恍然隔世》《眷恋》,散文集《琉璃的锋芒》《秋之约》。曾获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齐鲁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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